清晨六點半,手機上顯示的氣溫只有攝氏5度,刻著「奇萊山登山口」字樣的石壁矗立眼前,在金粉灑下的晨曦中顯得特別耀眼,「巍巍山峨就近在咫尺了,你,準備好了嗎?」我望著遠方連綿的山脈,瞇著眼猜著哪座是這次準備單攻的奇萊山主北峰,陽光盡是刺眼,但曬得身體暖呼呼的,驅趕藏了整夜的寒氣,雙手不自覺把登山包肩帶用力往下一蹭,腰扣再拉緊一些。腳步向前踏出的那一刻,早晨的陽光把大夥兒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的,把背著登山包,外掛帳篷,地墊,睡袋,和拄著登山杖的我們全都連接在一起了。
★奇萊主峰:標高3560公尺,位在台灣南投縣與花蓮\n縣交界處,地處中央山脈主陵北段。
★奇萊北峰:標高3607公尺,比主峰更高,北、西、南三面為斷崖,因此在台灣百岳名山之中被選為十峻之一,有一等三角點。
● 登山經驗:過去沒有爬過百岳,超級新手等級
● 單攻日期:2018.09.20-09.21
● 天數:2天1夜
● 行程軌跡:
D1: 0632登山口 > 0840黑水塘山屋> 1035成功山屋 > 1240 岔路口(5.7K) > 1320往奇萊北峰 > 1525北峰營地紮營
D2: 0400北峰營地出發 > 0545 奇萊北峰攻頂 > 0730回北峰營地 > 0900北峰營地出發 > 0925 主岔口 > 1004主岔口出發 > 1230奇萊主峰攻頂 > 1430回主岔路下坡 > 1700成功山屋 > 1820黑水塘山屋 > 2117登山口
● 給新手的建議:3天2夜較合適 (D1住成功山屋,D2住奇萊山屋)
「你去什麼奇萊?」在火車上接到父親的電話,向他坦白我即將在48小時內完成的「荒謬壯舉」後,只聽見他突然尾音拉得很長,音調飆高五度,接著果不其然的迎來一陣狂罵,聽得出來其實是擔憂涵蓋了所有情緒,最後嗶一聲憤怒的掛了電話。
台灣雖然小小的像蕃薯,但從中橫霧社支線往武嶺的方向,在海拔最高的公路往東,可以看到一座龐大的山脈,奇萊山或許是台灣除了玉山、合歡山之外,最出名的山脈,然而諷刺的是,並不是因為它多麼高聳雄偉的地形或遼闊的高山草原,而是過去惡名昭彰的山難與無法解釋的靈異故事。尤其在民國六十年代,奇萊山像是被詛咒般陸續發生了多起意外,登上了各大報紙的頭條,加上山區難以捉摸詭譎的氣候,不知從何時開始,整座山被委屈冠上了「黑色奇萊」的罪名。
「5.7K。」
從登山口開始,走過了下切的箭竹林和小奇萊山,經過最低點的黑水塘山屋後,從成功山屋向上的短短1公里,因為幾乎筆直必須拉著繩索輔助才能上攀的老樹壁面,預估的一小時硬是走了兩倍時間,我永遠不會忘記里程碑上標註的數字,5.7K,那是北峰和稜線山屋的叉路口,原本打算往稜線山屋走,但是路上遇到的山友大哥看著我們身上都背著重裝,建議走北峰,到北峰岔路紮營。
「你們很幸運,前幾天山上下了場大雨,那裡剛好積了一個雨水池,你們就紥營在那,晚上野炊取水很方便的! 」山友大哥說他爬山經驗很多,是個老手了,我們也就不疑有他的相信了。
我們往北峰方向看,是一條沿著山軌跡砌成的碎石坡,右側鑲上了拉繩,左側則是稍微不注意就會跌落的萬丈深淵。
我其實更擔心後方已經被路程荼毒一半的夥伴們。
突然意識到,雖然整路耗能的是身體的熱量,
真正的爬山應該是一種靈魂的重生與修煉,
唯有當你願意觸及最深處的恐懼,你的內在潛能才會被完全開發,「如果你能看透恐懼,那它就會是你最得力的武器。」這條漫漫長路中,過了一處大石頭,有一段碎石坡以你無法想像的筆直狠狠垂直向上,
傾斜度幾乎90,然而只有幾條特別加粗的繩索,
周圍幾乎找不到穩固的踩點。我握緊繩索,佇足在那足足十分鐘,
抬頭看著貌似遙遙無期的海拔3400公尺,
明明知道今晚的營區就在不遠處,
雙腳卻因為腦袋的恐懼被施了魔法裹足不前。
然後,「阿拉斯加之死(Into the wild)」那部讓我哭好久的電影突然浮現在腦海中。
” Life is not necessary to be strong, but to feel strong.“
主角 Christopher 走著世人覺得最艱難又荒唐的道路卻樂此不疲,那個瞬間我才發現,困難和恐懼只是自己加諸在身上的隱形鎖鏈,和外在沒有絕對的關係。
我們以為要征服的是山,但其實是我們自己。
後來,我們在營區熬著差點失溫的三度低溫,煮著米心不熟的飯,在鍋蓋上壓著石頭才能煮沸的泡麵;為了趕上曙光穿過北峰的瞬間,凌晨三點冒著冽凜寒風走在黑夜裡,到了主岔路口處;魯莽任性的打給了出租店老闆娘苦苦哀求晚點歸還器材後,發瘋似的比夥伴多走了五小時三公里的路程,只因為不想錯過心心念念的奇萊主峰,最後果真被山上遇見的嚮導說中,即使這段五小時來回的路程很努力地只走了四個小時,仍躲不過摸黑下山7小時的奇萊大禮。
「自己選擇的路就要自己走完啊!」
黑夜在經過黑水塘山屋後,以光速吞噬著白晝美麗的奇萊,瞬間變成黑色模糊的龐然大物,梨子嘴巴雖然這樣唸,但還是在最後3.7K幫我扛了好多重裝,我當下一度懷疑他不是人,臉不紅氣不喘的,沿路上每0.1K就讓我歇息調整呼吸,對我各種嚴厲卻又溫暖的精神喊話,塞了好多顆鹽糖給我,那段回程的路上雖然早已到達了極限,身體好像再也不是自己的,五官知覺模糊了界線,連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,最後一段路,幾乎只剩下腎上腺素和意志力在掙扎著。
不過重要的是,我知道,我不是一個人。
因為種種緣故被拆成三組也好,六個人也好,
我們是我們,我們是相互扶持的夥伴。
我只記得最後的2.6K向上坡,精神糧食竟是那每100公尺的里程碑,原來當你別無所求時,快樂是如此簡單且容易被滿足。
最後,12公斤重裝一卸,還無法習慣肩上的重量瞬間消失,沉重的腳步突然變輕盈了,晚上九點半,終於從月黑風高的奇萊登山口走出來,這時候才真正感覺到從清晨四點開始,身體已經努力撐了17個小時,酸痛因為放鬆而毫不客氣的從肩膀往腳底蔓延直衝,在大拇指處用力種下三顆紮實的水泡,回頭看著芒草隨著風搖擺得沙沙作響,閃爍若隱若現的登山步道,我試著把頭燈開得更亮照得更遠一些,無法置信我們走著走著,也一起走過了兩天一夜,翻山越嶺的荒唐青春。
「爬山就像人生,不是腳踏實地是走不到頂端的。」梨子說。
不過我永遠記得,爬山的時候,人的腦子是隨著山的高度一點一滴被淨化的,像纏繞已久的線被溫柔拉直,像沾露水的葉子迎來一道燦爛的曙光,世界忽然清澈的像一塊未經琢磨的璞玉,像大爆炸前的宇宙,時間在這裡從沒真正被定義過,平常忙碌的瑣事默默被移至代辦事項的最後一欄,日子單純得只需要好好專注自己的呼吸,想著腳下踩的每一步,聞著土壤透出的清香,享受微風徐徐吹過髮際,城市的稜稜角角在這裡被攤開成一片寬闊寧靜的草原。
「這就是歸零。」原來。
有很多時刻是令人感動的亂七八糟的,攻上北峰和主峰的那一刻,用高山爐頭完成一道菜餚的那一刻,看見巨大野生水鹿在帳篷旁出現的那一刻,數著里程碑的那些時刻,重返登山口的那一刻…
原來,這些小小的每一瞬間都是這麼珍貴又無以明狀的快樂。
最後,一定要特別感謝我的夥伴們,因為我IG上的一篇動態被不小心入坑,一起傻呼呼地沒有正規負重訓練就荒唐跑去爬B級百岳,還背重裝登上3400公尺的營地,一直很想跟你們說,不管有沒有成功攻頂,我很肯定的是,我們都正在脫離舒適圈的不舒服區域,我們都坦然面對恐懼,我們都真真實實的活在這世界上,我們,都征服了自己原本設下的極限。
為什麼去爬山?
「因為,山就在那裡。」
敬 我們的第一次百岳。
Story @ 2018.09.21 奇萊主北單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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