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別了Kalpa,喜馬偕爾公車越往深山內一路行駛,沿途因為融雪,泥土道路上被鑿出了一個個巨大的水窪,過於顛簸的道路讓剛吃完馬鈴薯薄餅 (Aloo Paratha)的我胃液不斷翻滾攪和,不舒服到了極點,輪胎駛過這些窟窿時,泥水瀟灑的濺了整座山谷。公車停在Kharogla的一處路邊,只有一戶用石頭及木頭砌成的平房矗立在此,煙囪上正竄出裊裊炊煙 , L的家到了。
L的妹妹Sheetal正在屋子外的庭院曬著衣服,聽到公車經過的聲音,轉過來笑著對我們招手。走進昏暗的屋子內,外面的陽光穿過木板間的小縫隙透了進來,木柴的灰燼粒子彷彿無重力的飄浮在吐息之間。這是廚房,我坐在被羊毛毯子舖滿的地板上,眼睛環視著四周,牆面掛滿著不銹鋼製,凹凸不平的鍋碗瓢盆與香料罐,S正努力把木柴塞進鐵鑄的小小爐子內,端了一杯剛煮好熱呼呼的香料奶茶,來到我眼前,不太會說英語的她靦腆地對我笑著,奶茶香氣四溢,縈繞在屋子裡,淺淺啜一口,身子像被灌入了一股暖流,瞬間熱了起來。
“Atithi Devo Bhava.”
這是一句古老的印度梵語,來自印度教的經文,意思是” The guest is God. (客人是上帝。)”,初到喜馬偕爾邦時,不管是NGO的同事、老闆和V,無論去他們家幾次,肚子和心靈總是被塞得滿滿地,「在我們的文化裡,主客關係是非常受到尊敬的,來者是客,無論階級、膚色和信仰,一直以來,我們尊重客人,就像尊重上帝一樣。」當時我問起V,為什麼印度人總是一付只求付出不求任何回報的樣子,”Atithi Devo Bhava.” 他笑笑的這麼跟我說。
奶茶吞進肚裡的同時,這句話不知道怎麼的,莫名地從腦海裡浮現出來。
L有兩個家,另外的家,在距離Kharogla往北約2.5公里,坐落在Sangla山谷裡的Rakcham村,「那是他們夏天的家,只有每年的11月到3月,為了躲避寒冬,他們才會往南搬到Kharogla。」說著說著,我們循著融雪的泥濘道路,真的一路向北散步到了Rakcham村,沿途銀白點綴的曠野山景讓我著迷的移不開視線,想像自己也活在這樣的遊牧人生,遺世而獨立著。直到過了橋,越過Baspa River,一不小心踏進了足足有小腿深的雪地裡,碎冰直接塞滿我的登山靴,我才冷得終於從雪白色的夢醒來,雙手往雪裡一插,捏了顆雪球朝著V丟去。
L的爸媽都是農夫,平時種著蘋果,在家的後方圈養著一群小牛羊兒,看到L媽和S提著用瓢盆裝滿的食物往牛羊舍走去,小姪子手拿著樹枝,賊頭賊腦的也跟著我們一同鑽了進來,黝黑的稚嫩臉龐被太陽塗抹上兩顆可愛的高原紅,「小母牛通常要養三年才會開始生產牛奶。」S大概被我過於興奮的表情嚇到,慢慢地解釋著。突然覺得一陣羞愧,喝了二十多年的牛奶,老實說,我對牛奶從擠牛乳到製成包裝的過程,實在是一知半解,「牠們,是我們家的一份子。」S用 “Family” 這個字,「牛兒提供我們新鮮的牛奶;讓我們在食物裡有Ghee(一種印度特有的澄清奶油)增添風味;羊兒身上的毛是我們寒冬裡的溫柔,我們的生活裡不能沒有牠們。」
「家人不就是這個樣子嗎?」路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,轉過頭來,一位印度大媽正趕著牛群經過這裡,對站在不遠處的我們咧嘴一笑,又繼續趕牛去了。
晚餐時間,外頭的氣溫驟降到零下,我披著L媽的羊毛製披肩坐在廚房裡,全身顫抖著。S繼續在爐子底座放著木柴,L媽在上方熬煮著北印度的日常料理Dal Makhani,最後淋上從自家牛奶提煉出來的Ghee,奶香氣頓時驅趕了屋內的所有寒氣;擔心煮得不夠多,堅持要身為客人的我們先吃飽,才敢接著上座用餐。爾後,廚房瞬間搖身一變,成為齊聚閒話家常的客廳,L媽一邊熟練的用木頭梭子捲拉著從羊兒身上剃下,亂成一團的羊毛堆,像打陀螺般,羊毛被整整齊齊的搓成一條條細線,一邊嚷著L爸的圍巾破了,要再織一條新的給他;L爸和L叔叔和V正高談闊論總理穆迪最近發布的新政策,臉頰因為剛喝下一大杯用小麥、蘋果及杏桃釀的水果酒而微醺著。
隔天,要準備啟程離開這夢幻國度的時候,L媽叫我們等一下,接著,從木櫃裡拿出了兩頂前面有片綠絨摺面的Kinnaur傳統圓頂羊毛帽讓我們戴上,再緊緊的把我抱著,”Country road, take me home, to the place, I belong…” 說也奇怪,戴上帽子的瞬間,我好像冥冥之中被正式加冕成了喜馬拉雅的一份子,身體雖然離開了,但靈魂卻葬在這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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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tory @ Kharogla, Kinnaur, India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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