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兩位波斯男子相處明明只有短短一天,卻有種上輩子就早已認識的錯覺,在他們面前意外的從容自在而不拘束,對他們來說,我不過就是個亞洲來的小男孩。晚上11點,我們揹起全身的行囊前往South Passenger Terminal,搭上了一台往卡尚 (Kashan) 的過夜巴士,一路向南奔馳。
過去幾乎一整年的背包客旅行,已經默默養成用一張Visa卡直接提領當地現金的習慣,殊不知一入境伊朗,這才驚覺我一腳踏進的,是一個系統以外的國度,伊朗在受到美國經濟制裁下,國際信用卡不流通,我的Visa卡就這樣硬生被拒絕在伊朗之外,扣除掉入境伊朗時貴鬆鬆的落地簽證和強制保險費用,身上剩下的美金換算成台幣,大概只剩下不到3000元。「我得先跟你們說,我就剩這麼多錢了,可能沒辦法每天都住在旅社裡….」E聽完我極度的荒謬故事後大笑,「天啊,你這是把自己流放到我們國家吧!」十天要控制預算在3000元內,包含吃住和交通,怎麼想都像天方夜譚,更何況我們要一路往南旅行到設拉子(Shiraz),
「那我們就一路搭便車吧!」
後來想想,要不是遇見了這兩個神奇的波斯男子,我肯定沒辦法完成這場「極致」(又偏激) 的窮遊之旅。
卡尚 (Kashan) 位在伊朗的中部,是乾旱沙漠地區中的綠洲城市,這裡的歷史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。據說伊斯蘭的先知穆罕默德曾經留了一滴汗,落在玫瑰花瓣上,使得這種玫瑰從此擁有了其他品種沒有的香氣,成了獨特的—大馬士革玫瑰,也是伊朗的國花。
今天人們喜愛玫瑰,賦予它象徵愛情的神聖花語,捧著99朵玫瑰絮語著求婚誓言,婚禮現場的紅地毯撒上滿滿的玫瑰花瓣,大多是受到西方歐洲文明的深刻影響,我想,這輩子若是沒有踏上伊朗的土地,我可能也永遠不會知道,玫瑰正是原生於卡尚(Kashan),是伊斯蘭文明的聖物,過去所有的伊斯蘭建築中,總是少不了噴水池和玫瑰,除了象徵聖潔,也表示對美保有嚮往和追求。它曾經長期被波斯人壟斷,直到亞歷山大大帝與波斯王對戰時期,歐洲人才首次驚艷於玫瑰的魅力。後來十字軍東征,歐洲人雖搶不回聖城,卻帶回了玫瑰,還有製成香水的蒸餾技術—才讓玫瑰就此名聞世界。每年五月,卡尚城外的玫瑰花盛開,總是吸引全世界的遊客聞名而來,有了玫瑰之城的浪漫美名。炎熱的七月出現在這裡,雖然不見滿滿的粉色玫瑰花田,但走在漠色的城鎮裡,一間間矗立的蒸餾玫瑰水店面,微風吹拂過來,總是伴隨著一股淡淡的玫瑰清香。
抵達卡尚後,我們終於要開始進行一路搭便車南向計畫,兩個大男孩很興奮,「我們從來沒有搭過便車!」我們在路邊大拇指才一舉起,沒多久就有一輛車搖下車窗,大概是看到路邊有三個背著登山包的怪人,其中一位還是亞洲臉孔,慢慢向我們停了下來。
後來我意識到,在伊朗搭便車,本來應該是很隨性的一件事,但和這兩位波斯男子一起,突然之間變得有系統了起來,我們三人根本完美各司其職,M 擔任業務的角色,負責在車輛停下後,第一手的接觸與洽談;E 負責坐副駕駛座,和好心司機們天南地北侃侃而談,確定我們永遠在正確的方向上;而我呢,大概就是擔任異國臉孔的吉祥物,負責吸引並招攬這些車輛們的目光。
卡尚除了玫瑰以外,最讓人流連忘返的,就是那些古老卻依舊璀璨的波斯老宅們。 建於16世紀的蘇丹波斯大浴場(Sultan Amir Ahmad Bathhouse),內部宮廷般的華麗馬賽克拼貼裝飾,在自然光透過屋頂簍空的圓孔灑下後,彷彿走進了不受光陰荏苒的時空,娓娓道來曾經的富麗堂皇;落成於1880年代,卡尚最大的塔巴塔巴伊宅邸 (Tabatabei house),過去住著伊朗著名的大商人Tabatabaei家族,庭院深深幾乎不見盡頭,牆壁及梁柱上刻著複雜精細的浮雕、天花板上迷人如萬花筒般的伊斯蘭幾何圖形,走在陽光穿透彩色玻璃窗倒映的土色地面上,穿越於色塊與色塊之間,彷彿參與了一場時間限定的七彩燈光秀,光線照耀塵粒反射到我們的眼睛,霎那間,好像看見了幾百年前,人們在古典波斯大宅院裡極盡奢華的日常生活;建於西元1590年的費恩花園 (Fin Garden),過去曾是國王的行宮,漫步在偌大的波斯園林裡,色彩繽紛的馬賽克迴廊中,仍在運作的方形噴水池水花濺起,波光粼粼出幽幽的思古之情。
我心中驚訝的讚嘆著,卡尚的每一寸土地,都是一篇篇歷史的故事。
只不過伊朗似乎對外國人有著雙重標準,售票口的玻璃牆上,右邊貼著伊朗人票價,左邊貼著外國人票價,原以為只有語言別不同,結果就連票價也相差幾乎7-10倍,光明正大的大發觀光財,「伊朗政府剝削外國人完全沒在客氣耶。」惦惦看著錢包裡的波斯紙鈔們,心裡覺得飽受歧視的同時,E 突然轉過來把我拉到牆角,「想要省錢嗎?」他把小拇指的戒指拆了下來。
後來,經過剪票閘口時,我們兩個食指交扣對剪票員投以世界上最幸福洋溢的微笑,「這是我太太,我們上個月剛結婚,現在正在度蜜月中。」我把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秀了出來。M 走在後面看了整齣戲後,終於憋不住爆笑了出來,「天啊,你們要不要乾脆原地結婚算了?」(以上示範請勿隨意嘗試。)
走進人聲鼎沸的卡尚大巴札(Bazaar),八百年前,這裡是絲綢之路重要的貿易樞紐,大巴札旁林立著好幾座清真寺及穆斯林神學院,逛著市場時,喚拜樓的鐘聲也跟著清脆響起。
旅行的時候,我總是著迷於漫步在世界各角落的傳統市場,深深相信每個市場就是一個寫實社會的巨大縮影,在市場感受到的所有知覺,最後會慢慢聚集出「人」的輪廓,沿街叫賣販乾果的伊朗大媽,掛著老花眼鏡精打細算的伊朗地毯老闆,總是吸引黑紗下女性目光的金飾珠寶店,店面簡陋但工法卻令人歎為觀止的手工編織店。最後,我們腳步佇足在大巴札中間的圓形廣場(Khan Amin al-Dowleh Timche),也是這裡最著名的地方,高聳又華麗的巨大穹頂仍保留著她古老的神韻,廣場周圍那些泛黃生鏽的家具及飾品瀰漫著中世紀的復古氛圍。走了一整天,我們三個靜靜坐在廣場水池旁,手持著熱呼呼的紅茶,看著熙熙攘攘的人們從身邊經過,午後的陽光從穹頂傾注而下,我似乎可以觸摸到這些古老歷史的餘溫。
在卡尚搭上今日最後一台便車,禁不起 E 的固執要求,驅車前往我提不起興趣的尼爾薩瀑布(Niasar Waterfall),準備在那裡就地紮營過夜。高達25米的尼爾薩瀑布對來自熱帶國家的我來說,可能很習以為常,但之於居住在沙漠地帶的波斯民族,這裡是夏季逃離乾涸溽暑的天堂,更是能俯瞰整座卡尚小鎮的絕佳視野。但是抵達後,我卻先被瀑布周圍滿山滿谷來野餐的伊朗家庭們吸引了目光,家家戶戶愜意的圍坐在各式花色的地毯上,嚼著零嘴切著水果,帶了火灶燒煮著紅茶,咬著半顆方糖一口品茗,一邊抽著水煙一邊談笑風生。
我想起草地很遼闊,陽光有些刺眼,但野餐人們寥寥無幾的大安森林公園。
早就聽聞伊朗民族的野餐文化,但我沒聽聞到的,是他們喜愛野餐的瘋狂程度。
現在是半夜一點。已經搭好帳篷的我們,正用著爐具滾滾燒著今晚的豆子罐頭配Lavash(伊朗麵包),不過除了我們,外頭的野餐人士們也還在熱絡著,我滿頭困惑,「你們波斯人是不是有野餐時差?」
後來,鑽進帳篷裡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,索性坐了起來,決定去搭訕外面那群仍在滔滔不絕的大家庭,結果,伊朗大哥受寵若驚,興奮的讓出空位讓我塞了進去,「你想試試看嗎?」他遞上了水煙管,我深深吸了一口,被煙霧嗆到滑稽的樣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,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蘋果味 (دو سیب),E和M也一起加入了。吞雲吐霧中,大夥兒一口水煙一口人生,大哥突然哼起古波斯的旋律,所有人也跟著拍打著節奏附唱了起來,一首接著一首,異域的神祕曲調環繞在腦海裡,話匣子再也停不下來,「你們今天來我們家住吧!讓我們招待你!」
就這樣,我們被撿回家了。
但這就是旅行可愛的地方,不論多偉大的計畫,最後總是趕不上那些無法預見的千變萬化。
隔天早晨,我被窗外穿透進來的陽光曬醒,發現孩子們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在身旁盯著我,一旁阿姨姐姐們早就在廚房忙進忙出準備豐盛的早餐,擺放在地毯上,「多吃一點,等等還要繼續上路呢。」人在身處異地時為了保護自己,感官會被跟著放大,但是我現在內心彭湃只剩下滿滿的溫暖及感動,我彷彿只是個準備出遠門郊遊的孩子,在伊朗有了屬於自己的歸屬。
我還記得向他們揮手說再見時,明明只有大哥要開車載我們去下一個容易搭便車的地點,結果幾番依依不捨之下,最後竟然出動了四台車,浩浩蕩蕩堅持要護送我們,「你知道你們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,都可以找我們的對吧?」分開時阿姨姊姊們把我緊緊抱住,邊耳提面命的叮嚀著我,「勇敢自由的亞洲女孩,請你未來要繼續跟我們分享你的瘋狂旅程!」
「與你分享的快樂勝過獨自擁有….」我想起小時候那首朗朗上口的旋律,有些故事沒有終點,是未完待續的故事,謝謝伊朗人教會我,分享的快樂,Sharing is having more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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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tory @ Kashan, Iran.